
暗春
突然读到这一句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,心里震动,像是混混沌沌的烟水中浮现了一个人的脸,凝眼望去,逐渐清晰。那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,满布沧桑,岁月的痕迹留了一路,浑浊的双眼里盛满希望,他指着那条惟一
突然读到这一句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,心里震动,像是混混沌沌的烟水中浮现了一个人的脸,凝眼望去,逐渐清晰。那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,满布沧桑,岁月的痕迹留了一路,浑浊的双眼里盛满希望,他指着那条惟一通往外面世界的山路,颤着声说:儿,走吧,走得远远的,别再回头……我落下泪来,转过身偷偷拭尽,决定回家。
初春季节,本应篁竹扶疏、花影阑珊、草长莺飞,可沿途冬雪才消融,春的迹象不太明显。坐在回家的汽车上,窗外指示路标飞快后退,渐渐化为我视线里的一个个黑点,像逝去的岁月,直至不见。阳光洋洋洒洒打下来,树枝碎影斑驳地印在车窗上,也给车内各怀心事的人们留下烙印,如同一路轰鸣而过的列车,将心事碾得七零八落,像散佚的诗篇,杼轴不通。又像自身押韵的诗行,散布辞藻。
一路奔驰,一路寻觅,终于在途经的一个水塘里发现了春的迹象。野凫几只,扑水戏浪,两岸柳条吐芽,柔梢露春。这暗藏着的要不经意间才能发现的春,几度让我惊叹欢喜,可人们总是在极度大喜过后就大悲,我也逃不过这轮回般的狴犴。这让我忽然就忆起了爷爷的脸,想他经过纷芜岁月蚀刻后的肌理,还清晰与否;他耗尽毕生精力追寻的佛法,还是否同经中所示的那样:佛法无边,红尘漫漫。我自参禅,去留两边。
如今他终于不再苦难,可生无所寄,便是死亡。
幸甚,他将一切生之希冀寄于佛法之上,参禅悟道,青灯相伴,闲敲木鱼问萨埵。且不管从前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枯大荣,如今也将一切放下了,不过问不涉足,是脱身还是成浮屠,我们这些后人皆不得而知。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是,明白他曾经有多难。颓丧、无趣、空洞、乏味、年长这些消极词语是年岁赋予他注定悲苦一生的标签,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背上,将他直挺的脊梁压弯。连他舌苔之味蕾也在经过了这么多磨难后,变得麻木,再已分辨不出何为酸甜、何为苦辣。
就算一心向佛,亦如同暗藏着的春意般,到底是有希望的。
故乡条件不好,山路崎岖,汽车无法通行全程,只得步行回家。路不好走,要是遇到雨天,这泥渍路则全是坑坑洼洼的水凼,一脚下去,会踩出花来,浮光跃影,荡漾着三十多年前爷爷来来回回不知辛劳的伟岸身影,为了供他最有出息的儿子上大学,他每天都要从这里走上两趟出去做工挣钱,有时为了节约几毛钱,他甚至会饿着肚子一直到工地上开午饭为止。记忆一瞬纷至沓来,我顿住回想,走在这被千千万万的人踩出来的路上,心中五味杂陈。但见青山莽莽,朝旭酽酽,如美人烂醉的酡颜。想是这里并不存在春意有无的问题,一路桑林竞秀,枝叶芃芃,四季皆如。
盘纡在山路十八弯,终于在脚酸腿软的时候看到了那一簇簇红的、白的、黄的野花,星星点点,或五彩缤纷、或浪蕊翻飞、或暗香袭人、或花光浮泛,于是我更加确信春来了。这隐藏在葳蕤绿意里的暗春,从未告知过人们它何时降临,如同来不及躲避的春雨,淅淅沥沥一场,润万物于无声、泽希夷于无报。本来恩赐若同天大,就不能用多少来衡量、用效果的好坏还句读,我一直觉得若是这春意真的很难去寻、无处去寻,那就不要故意去寻,总之记得不要放弃就行了。
希望亦是。即使如同惨白中暗藏的一星点春意那般微茫渺小,也不要让它破灭。
三十多年来,爷爷悲苦劳累也好,艰辛伶仃也罢,他始终是不曾在人前泄露半分自己心底藏得很深的希望。像是将自己的希望尸葬,入殓后不见天日,也不容任何人来窥视探看。而我们也只能在他嗫嚅吞吐、闪烁其词中获得些许的讯息,有关他的希望、有关他的想法、有关他对未来蓝图的规划。爷爷一生勤勤恳恳、兢兢业业,言语无几,所以一直与他的儿女们话无投机处,渐渐的,他们也就懒得理这个沉默寡言、严厉呆板的父亲了。渐渐的,爷爷愈加沉默了。隔阂就像一面偌大的铁墙,隔远了他与下一代,也隔远了他与我们这一代。
他的儿女们有出息了,皆在大城市里过着快节奏的生活,很难再回来,也很少想过回来。他与奶奶独自在故乡,活得寡淡无味,清闲孤独。后来他索性就参禅信佛,茕茕于立,孑然一身,再不问世事。父亲想接他到城里来住,他拒绝了,说:故乡山青水秀,空气新鲜,并无城市的喧嚣嘈杂,在这里,交通虽差,但冬可踏雪赏梅,夏可闻蝉观荷,正是参禅悟道的最佳境地。
故乡于他,是根。于他的儿女们,却是使尽千方百计要逃离的牢瘐。
我看着那残破不堪的老屋,忽然之间就觉得悲凉,那老屋在风雨中飘摇了百年,是世代相传留下来的唯一奢侈品,而如今这唯一的奢侈品也被它渐行渐远的主人抛弃了。外面的世界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,日新月异,它却依然矗立在这暗藏着春的故乡,犹如一个伏阙的迟暮将薨的老臣,气息奄奄地跪于丹墀之上,欲求了主人的一次回眸。
终于到家了,我微微松了口气,总觉得这回家的路异常艰辛。然而当我真的回来后,我才发现:有家的感觉,真好。有根的感觉,真好。
春是真的来了,我能感到春寒料峭。爷爷站在门前,曾经伟岸挺拔的身躯已变得佝偻弯曲,他远远地张望着,见我从翠绿山间走出的时候,笑得欣慰,带着不容易察觉的希冀。这与许多年前他送自己儿子上大学时的希冀不同,那时他让儿子不要回头,是因为他希望儿子能走出大山,出人头地,光耀门楣。而现在他的希望如那初春时隐藏在暗处的些许春意,星星点点,轻风过处,会吹起乱花飞絮,即是:
希望我们,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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